职场恋爱是大忌。
松村不是没有写过这类主题的剧本。正相反，职场恋爱作为一个很常见的恋爱剧设定，入行这些年来他写过的剧本数量大概都已经有两位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哪怕只是在自己创造的架空世界里，松村的职场恋爱经验算是远超平均水平，当然也知道"禁止职场恋爱"的口号基本就是为了被打倒才存在的。
松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大部分情况下确实就该是职场归职场，恋爱归恋爱，根本没有理由将两者混为一谈，然后非要争出一个孰是孰非来。
直到他和京本分手。或者准确来说，直到他和京本还算和平地分手这么久之后，又因为工作而再次见面的这一天到来为止。
也不能完全归罪于松村的后知后觉，毕竟要较真的话，编剧和音乐剧演员不算同行，并且大部分情况下工作内容也不存在交集。他们的相遇就和他们各自的工作没有一点关系。
但他们之间密切往来的起因是工作上的合作，所以如果真要找个词来概括他们的关系，说是“职场恋爱”也算恰当。
松村有些过度天真的地方在于，即便京本确实在当年和他合作后就再也没有出演过其他电视剧或者电影，他也该想到万事有一就难免有二。而以他的情感滞后性和浓稠度来说，哪怕是沉淀这许久后自以为一切已经重归风平浪静，依旧只需要一只蝴蝶轻轻挥动翅膀就足够重新在他心里掀起惊天骇浪。
如今这只蝴蝶果然还是飞来了。
京本首次担任主演的电影，总编剧的工作落到了松村身上。
这事本身只是巧合。京本的主演并不是一开始就敲定的，非要说的话比主演先确定的是主题曲会启用京本的歌曲。而松村接下工作时被告知的更是只有某畅销小说要翻拍电影一事而已。但终于正式公布消息的时候，他们的二次合作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作为亮点而大肆宣传。
当然，他们的初次合作确实赢得了相当程度的好评，这些年来哪怕京本甚至都没有再出演过影视剧作品，希望他们再次合作的呼声依旧时有出现。
对此他们自己也无法完全免责，毕竟在他们还是恋人的那段时间里，是他们自己时不时明里暗里走漏一些私交甚好的风声，并且偷偷以此为乐。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他们被自己亲手扔出去的回旋镖砸中了而已。
在读剧本会上迎面撞见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各自带着有点不自然的表情用略显干涩的声音互道了句好。
天下的京本大我也会有这种掩饰不住、或者大概就是没打算掩饰的不自在感。这对于松村而言是个好消息。无关他是否对京本余情未了，只是人就是这样的生物，最怕的就是格格不入，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有个同伴在就是好消息。
但京本果然还是要更内核强大些。
“没有哦，我和北斗也是好久没见过了。”
在正式开始前的相互介绍时间，被突然问到两个人有没有事先交流过意见的时候，京本隔着会议桌若有若无地看了松村一眼，随即笑着回答了导演。
松村没什么可补充的，只是半低着头应了个表示附和的鼻音。在这种时候，他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的极端怕生性格倒是成了很好的借口。
导演也没追问什么。对于确实对两个人的真实关系一无所知的人而言，他们的回答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
唯一显得有些心绪不宁的反而是作为电影的特别出演嘉宾而同样参加了读剧本会的杰西。
要说杰西真的对他们从相遇到告别的全过程都有所把握其实也不准确。
杰西认识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在交往了，并且由于当时还有田中在场，在交代两人交往的事情时京本就说得语焉不详，再加上他们三个人默契的守口如瓶，杰西大概至今都不知道松村和京本相识的最直接原因。
同样的，分手是只剩下两个人时他们才达成的共识，并且前因后果松村只和田中说过，在杰西的视角里，或许连明明看起来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选择分开也尚是一个未解的谜团。
杰西的温柔在于他的宽容。他平等地一直维持着与京本和松村的友谊，但是从来没有试图问出些什么，或者自作主张地“帮”他们做些什么。
这天也是如此。杰西虽然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京本又看了松村，但并没有贸然说什么，只是礼貌又流畅地结束了自我介绍的部分，然后用他固有的开朗明快的语调大声说请多关照，像是高温消毒般把氛围中原本或许还残留着的陌生与尴尬的杂质都给消除一空。
“话说北斗、”
在剧本说明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听到从京本口中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自己的名字，松村不太争气地一时间忘了要继续自己的说明，猛地抬头去看他。
京本在完全进入工作模式后就顾不上什么人情世故的繁琐细节的习惯松村当然很清楚。当年他们还只是“陌生人”的时候，就是因为在电视剧的读剧本会上，由于确实存在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的角色原型，京本脱口而出了一句“但我觉得这是松村先生的误会”，而松村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这才致使在场的其他人有了他们有所私交的误会。
如今简直是昨日重现。虽然称呼和关系都正好和当年调了个个儿。
不过松村的反应有些过大，倒是顺利地把京本从完完全全的工作状态稍微拉回了一点现实世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顿了顿，装模作样地喝了口水后才重新开口。
“我是想说，北斗…先生，既然这个角色现在是杰西来演，喜欢引用哲学家语录的设定要不要干脆换成引用英语的？反正都一样听不懂，彻底点也不错的样子。”
京本用笔帽敲了敲自己手里的剧本，松村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哪里，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以完全一样的轨迹在自己的剧本上画了个红圈。
这种莫名其妙的默契也不知道是本就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还是过去共度的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的鲜明痕迹。
“会者定离。”
松村瞥了一眼坐在京本身边的杰西，后者还在找对应的地方，显然确实是不认识这个发音有些不寻常的佛教用语，于是朝着并没有在看他而是好心地给杰西指明位置的京本点了点头。
“意思是，所有的相遇都会有分开的那天。”
他的本意只是给杰西解释含义，而非冲着京本说出这句好像带着点不专业的个人情绪的话。但是京本正巧在这时候也抬起头来，他们的眼神不期然地撞到了一起。
松村知道京本不会误会什么，不过他的内心还是不禁兵荒马乱了一阵。
会动摇得像个刚刚经历失恋还远远没有走出阴影的败者不完全是松村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依旧成长不足的错，只是电影的设定上，京本要饰演的是拥有让人回到过去的能力的钢琴师，而听京本那很有辨识度的音色频频说着“过去”，要完全从大脑中割离现实的“过去”才是挑战不可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和拍电视剧的那次商讨会不同，有原作小说的电影剧本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意见讨论，也不会有看起来像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心有灵犀。以及有很善于社交的杰西在场，还有他们已然在业界被默认的友人关系打底，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人针对他们之间有些微妙的气氛感说什么。
而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们因为这部电影和彼此见的唯一一面。
只不过意外当然永远发生在“不出意外”的前提下。
喜欢人类观察几乎能算是编剧共同的职业病，松村也不例外。哪怕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他也喜欢坐在咖啡馆靠窗的角落安静地观察店里店外的陌生人们，权当是积累素材。
这天的天气其实很糟糕，台风将近的暴雨天，密布的乌云和豆大的雨点轻易地就把整个世界的色调都调整成了灰黑模式。
松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单手托着下巴，稍有些事不关己似的看着外面像是末日来临一般压抑的世界。
在满眼的黑灰色调中突然看到那抹从街角拐弯处冒出的浅色调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站起来。
隔着昏暗天色下的暴雨和时有车辆水花四溅地飞驰而过的马路，任凭松村有再好的视力也没法清晰地看到那人的长相。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抓起放在门口的雨伞，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贸然冲进了雨里。
可能是鬼迷心窍，或者想说得戏剧性一点的话，叫命运也可以。
“……京本。“
在足够把人护进自己伞下的距离，松村那几乎完全凭借直觉和本能作出的判断得到了切切实实的视觉证据支持，但随之丧失的是上一秒还驱使他甚至无视了交通规则直接横穿过马路的强大行动力。
他在这个湿漉漉的天气里干巴巴地喊了一声京本的名字，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了，于是尾音一瞬间就被雨水完全溶解。
但京本毕竟此刻正站在他的伞下。不算大的便利店透明伞使得他们在物理上有些过度紧密地贴在一起，就算是再激烈的雨水声也没法完全盖住彼此并不同频的呼吸声。
“…嗯。北斗。”
京本在很短暂的错愕后就应了声，并且或许是出于良好的教养，他习惯性地在回答时微微仰头，自下而上地看向比自己稍稍高那么一点的松村。
倾盆大雨天。一袭白衣的京本。共用一把挡雨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的伞。
这三个要素叠加在一起，让松村没法不回想起自己和京本那场真正意义上的初遇。
其实相似度也没有高到能被称为即视感的程度。这天京本只是用塑料雨衣代替了打伞，在这种大风的雨天里是个明智选择，此时的他除了稍稍被打湿的裤脚和发梢外完全和狼狈这个词挨不上一点边。他们也不是因为对谁的余情未了而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这次是纯粹的巧合。
还有最根本的差异，松村并不是出于纯粹的陌生人善意而在此刻站在京本面前的。当然要说他是别有心思也不对，松村没有想要以此为借口把他们的关系再强行往某个方向推一把，那只会重蹈覆辙。
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拍摄？”
距离确实是足够近，松村能够看到京本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妆。京本是个在私底下有些不修边幅的人，这一点基于过往共度的那些日子松村已经很清楚了。他只是没话找话而已，至少嘴上说点什么可以让他显得不那么无措。
“嗯，电影。今天是初恋篇。”
京本说得有点过于言简意赅，不过电影的剧本是松村写的，一个关键词也足够。
“这样。拍摄辛苦了。”
松村又说了句听起来像是心不在焉的套话。京本离他太近了，体温和气味都来不及被雨水和空气稀释就完全沁入他的身体里，难免让他有一点心猿意马。当然，只是一点而已，并且他对此清醒地有所自知。
京本倒是突然笑起来，说自己几乎就只是坐在咖啡馆里弹了一整天的钢琴而已，大概是所有演员中最不辛苦的那个。
“反而在这大雨天里打不到车才是今天最辛苦的部分。”
驾照对于这人来说基本就是个摆设，从前至今都是如此。大部分时候经纪人会负责工作上的接送，但偶尔京本也会出于各种原因回绝接送而非要自己想办法回去。比如说，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为了让松村来接自己回家。
乱七八糟地都冒出来的记忆让松村的大脑一时间有些运转不灵。其实在京本面前他大可以三思而后言，事到如今他根本没必要再试图维持什么表面形象，京本也足够了解他。但大概是出于对陷入沉默的恐惧，松村还是宁愿口不择言地用声音填满空白时间。
“……我送你回去。也没什么的。”
京本一瞬间愣了愣，又有些表情奇妙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有些纠结似的抿了抿嘴。
“不用，和北斗也不顺路。”
他说完后才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说自己今晚不回家，约好了要去前段日子才久别重逢的发小家里过夜。
更详细的京本没有再解释，而松村也识趣地没有过度打探与自己显然是毫无关系的、属于京本自己的交际圈。他也只是京本生命里的过客之一，虽然很遗憾。
“那就、”
相较于被塑料雨衣和头顶的雨伞完全保护起来的京本，反而是完全只是冲动地跑出来的松村自己几乎完全要被雨水浸透。他找不到什么话说了，也找不到无话可说却还要拖着京本的理由，于是只能说再见。
“等一下！北斗。”
松村的再见没能很顺利地说出来，但是京本从他的口型和表情读到了这没有发出来的几个音节，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甚至是有点用力过猛，拽得毫无心理准备的松村一时间重心不稳，身体和手里的伞都明显歪斜了一下，原本就一直沿着伞边滴滴答答往下落的雨水就这么直接甩到了京本的脸上。
松村有些慌张地要道歉，但京本似乎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只是像刚洗完澡的小动物一样用力晃了几下脑袋，把头上的雨衣帽子和脸上的水珠都甩了出去。
“谢谢，为很多事。”
拉住他只是为了说这么句没头没尾的普通社交辞令，这一点倒是很有京本的作风。
松村感觉自己体内一直紧绷的某处似乎终于松弛了一些。
“那就，回见。”
这下那句一直卡在嗓子里的话终于顺畅地说了出来，并且得到了同样的回答。这又让松村想起他们分手时候，好像也说了一样的话，甚至比现在还要轻松一些。
或许他们根本没像自以为的那样真的好好告别。但他们又理应是很好地分开了，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藕断丝连。说再见大概真是件没有正确答案的事。
如果较真地咬文嚼字一下，就会发现“再见”是句很奇妙的话。明明是在告别，但字面上表现出来的却是相见的含义，好像默认了所有的告别都一定有下一次的相见。
可并不是所有的告别都有下一次相见，只是所有的相见一定都会最终迎来告别的瞬间。遗憾才是人生的常态。
具象化到电影的情节里。比如说无论是否鼓起勇气向初恋的对象表了白，青春年少的心动也终究会被时间磨灭，最后依旧彼此沦为陌路人。比如说无论是否因为某件特定的事情而和家人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只要本身并不健康的家庭关系依然存在，那么定时炸弹就总会有爆炸的那天。比如说无论是否遵守了每年都要重新团聚的约定，在财富利益的诱惑和生老病死的重重阻隔面前，纯粹的友情就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天真幻想而已。再比如，守着咖啡馆里的老旧钢琴、拥有帮助来客在弹奏一首歌的时间里回到过去的特殊能力的神秘钢琴师，他甚至都无法帮助自己回到过去和因意外事故离世的家人们说一声再见。
写剧本的时候演员还没有敲定，松村设定一个从头到尾都陪伴在钢琴师身边的原创人物主要是为了消化原作里大量出现的哲学论调，而为钢琴师设计了一个将能力转交他人后终于也能够在一首歌的时间里短暂回到过去的结局，则完全是出于电影改编的需要，总之是和演员本人毫无关系。
唯一受到演员影响的就是在读剧本会上京本提出的意见被导演采纳，于是松村不得不在正式开机前争分夺秒地把杰西的台词几乎完全重新写了一版。
值得庆幸的是原创人物的台词可变动性相对高很多，而大量引用西方哲学论调的台词要找到对应的英文也并不难。唯一让松村陷入苦恼的就是与西方世界毫无瓜葛的、却是小说核心词的“会者定离”。在图书馆泡了一整天啃自己并不不擅长的英文典籍后，松村人生中第一次、大概也仅此一次，在某一个快要被睡意打败的瞬间对提出这个当时他也觉得很恰当的建议的京本产生了“恨”意。
——恨不得在半夜十二点闯进门把人摇醒逼他陪自己一起熬夜。
当然松村不会这么做，但他真的已经到了思考这个计划可行性的地步。很可笑的是，他发现由于京本并没有搬家，并且就他对京本的了解来说，这个在这些事上总是有些过于大大咧咧的人大概连家门密码都没都改过，所以这个荒唐的念头是真的有很强的可行性。
如果他们没有分手的话，松村想，或许自己真的就这么做了。虽然如果他们没有分手的话，此刻的他应该正为了不打扰京本休息而一个人在客厅里查资料。
We never meet without a parting.
最后“会者定离”被替换成了这句台词。并且作为电影的主题被印在海报上，剪进预告片里，也在为宣传电影而专门做的导演×编剧×主演三方会谈节目里被主持人特意问及。
导演很自然地聊起读剧本会上的那一段小插曲，然后话题被转给了京本，后者坦诚地耸耸肩说自己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纯粹出于对杰西的“偏见”而已。
他随即笑着看向松村，说但是大概松村被这句话折磨了很久，听说甚至一度走投无路到去找了杰西本人商量，他或许该为自己只是随口一提建议就再也没管后续而向松村道个歉。
“说真的，抱歉。”
松村当然没有向京本说过自己当时经历了些什么，找杰西商议是事实，但是他相信杰西也不会贸然和京本说一些超乎事实本身的猜测，所以道歉显然只是京本基于对他的了解自然联想到的内容。而京本确实对他足够了解的事实，即便是在如今依旧能让他不争气地、并且不合时宜地有些欣喜。
“但京本的建议很合理，而且我其实更喜欢英语的版本。所以某个意义上反而是托京本的福，才完成了更棒的作品。”
是说在镜头前的社交辞令，但也是真心话。松村确实更喜欢这个版本。
隔了一层翻译的滤镜，以及杰西那很有辨识度的明亮语调的二次柔化，即便依旧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意思，似乎也多了另一种更温柔的解读方式。
“这个版本的话，就也可以理解为，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能再相遇。”
松村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刻意去看京本，不过京本就在他的可视范围之内，反之亦然，所以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视线还是撞到了一起。但是撞击的力度很小，就像是一只蝴蝶轻轻地吻了一片花瓣一样，在谁的眼底都漾不起一圈涟漪。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走到parting这里了。只是戒断需要时间，才会偶尔还有反反复复的恋旧错觉，来自内部的来自外界的诱惑都太多了。
“如果拥有五分钟能回到过去的机会，三位会怎么选择呢？”
毕竟是电影的宣传，会有这种基于剧情设定的提问完全在意料之内，按照从导演到编剧再到主演的回答顺序也很符合商业宣传的普遍逻辑。
松村听着导演回忆过往，在一边稍有些走神地回溯自己的记忆。
想要直接跳过有关京本的部分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现在他和京本之间只隔开了最低限度的社交距离，似乎正在认真倾听导演讲述的京本时不时发出的或好奇或感叹的声音都清晰地落在他的鼓膜上。
如果能拥有五分钟回到过去的时间。
要在那个大雨之夜放弃和京本搭话吗？或者是选择依从京本的要求，只是随便找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就把人放下，从此彼此再无瓜葛？
大概是做不到的。那是他纯粹出于善意的行为，就算再来一次，哪怕带着如今的记忆，他依旧没可能狠下心来将那样浑身狼狈的人置之不顾。
那就是，在京本明显并不在意他是谁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发泄口而吻上来的时候应该要拒绝吗？
他拒绝不了，归根结底在这件事上他本来也没有主动权。何况彼此都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只是一夜的你情我愿理应改变不了什么。事实上那之后他们确实谁都没有主动要维持什么关系，直到因为工作原因而有了不可避免的交集。
所以是不该为了避免麻烦而在众人面前假装朋友，然后一路顺理成章地假戏真做吗？
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保守秘密的方法，而只要有了第一个谎言，就一定会需要后续的千百个谎言来填补缺陷，那么无论如何，京本和他还是会沦落到为了守护秘密而保持联系的地步。
即便保持联系也要死守住底线，不要真的陷进去，不要爱上京本吗？
且不说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们从莫名其妙的共犯关系发展到恋爱关系的过程那么漫长，区区五分钟的后悔时间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何况爱上京本又如何，那分明是一段很纯粹的幸福时光。
那这样一来，需要改变的就是他在同居生活中食髓知味而过度发酵的沉重的爱吗？还是因为不敢面对可能的结局而宁愿自欺欺人地逃避问题的怯懦？
可是他最后理应是放下了过于沉重的爱，也鼓起勇气来直面问题了。所以才迎来了和京本分手的结局，才走到了现在。那么回到过去好像根本没有意义，不过重蹈覆辙而已。
他们总要分手的。无论是作为相遇的结局还是前提，他们总是要分开的。
“我大概，不会想回去。”
话题到了松村这里，他从漫长的思绪里抽身，无意识地拧了拧身体把京本隔绝在自己的可视范围之外，然后才补充说因为大概无论在那五分钟里怎么努力现在也都不会被改变，所以没必要多经历一次空欢喜。
“北、”
“啊。”
在听到京本声音的瞬间，松村延迟半拍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似乎带着点刺，并且像是正对着京本的。这不是他的本意，于是他截断了京本迟疑一下后并没有往下说的话，补充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过去有遗憾，但是没有后悔，所以就算不回到过去试图修正什么也没关系。”
他很快速地瞥了京本一眼，但后者被明亮的灯光笼罩着，所有细微的表情都融化在了强光里，这匆匆的一瞥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被黑洞洞的镜头正对着，松村还是不敢大张旗鼓地去看京本，只能有些狼狈地又重复了一遍，说自己的意思是或许眼下的现实并不是曾经的自己有机会抵达的最优解，但也足够了。
“我也没有后悔。”
京本自然而然地接了这么一句，但并不是为了回答什么，而是为了开启一个新的话题。这个话题里包括松村，但不是只属于松村。对此松村也本能地从京本的语气、说话时泰然自若的神情中完全觉察了。
“所以我能理解，如果是为了改变什么的话，反正凭现在的我也不能做得比从前更好，回不回去都是一样的。”
他们的思维同调好像是天生的，没准这才是他们会相遇的根本原因，无关他们是不是曾爱上同一个人、是不是为守住同一个秘密而成为共犯。只是因为他们太相似了，他们本能地就会爱上对方，就像爱自己一样爱对方。
但他们终究只是自己，越是相似，就越是衬得他们不相似的那些部分格格不入，分外扎眼。
比如说哪怕面临完全一样的情况，基于完全一样的前提，京本最终给出的回答和松村背道而驰。
“所以我会想回到过去，哪怕只有五分钟。但不是为了改变什么，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世人都说时间是良药，会治愈所有过去的伤痛。但京本偶尔会觉得这归根结底只是在寄希望于遗忘的力量，不过就是被美化了的逃避而已。他坚信记住过去是有必要的，无论是遗憾还是痛苦，它们会成为成长的动力，以及不一次次重蹈覆辙的警示。所谓的失败乃成功之母，所谓的以史为鉴。
他会答应把那首自己原本并未想过要正式发行的歌——那首当年他只是为了松村而写的、只在他们分开那天的演唱会上唱过的歌——作为这部电影的主题曲，也是出于一样的道理。
京本终于很明确地看了松村一眼，然后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说，比如说自己谈过一场一塌糊涂的恋爱。
“很糟糕也很荒唐，就像是只有选择题的试卷却考了零分一样。”
但我是需要这场恋爱的，京本说。就算回到过去他也不会去改变任何一个哪怕明知错误的选项，他会目送过去的自己重新走一遍完全一样的路线。
“就算最终还是只能说再见吗？”
松村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控，他不该在这种时候喧宾夺主，哪怕是仗着京本知道他在问什么，所以一定不会责怪他什么。
“嗯。“
京本果然只是很浅淡地抿唇笑了一下。他看向松村的方向，但似乎又是透过松村的实体在看着一些更抽象的东西。
“我们说过很多次再见，也说过一样多次的喜欢。大概就是——”
We never love without a ‘goodbye’？……之类的。京本突然收回了视线，对着镜头有些俏皮地眨眨眼，卷着舌头模仿杰西在电影里的标准发音，说看了电影的人肯定能共感。他只用了这半句话就把话题很顺畅地完全切换掉了。
松村很明确地意识到了京本不想继续和他谈论这些，至少不是现在。当然说是职业素养使然也可以，但京本是个很聪明并且在有时候勇敢得有些莽撞的人，如果他选择了对此只是点到为止就转移话题，那大抵是出于主观意愿。
不过京本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慢吞吞地一直停留在过去是松村的自由，但他没有资格拉住京本陪自己一起停下。
“结果是在宣传啊！”
松村于是有些夸张地吐槽了一句。他没有看京本的反应，或许后者根本就没有反应，因为是主持人接下了他的话头，照本宣科地又将电影介绍了一遍，而后这次对谈节目便这么不温不火地结束了。
回到休息室的时候松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确认时间，却发现屏幕上有一条半小时前的新消息提示。
他有些意外地、但也没怎么深入思考地点开了那条显示着杰西头像的消息详情。
映入眼帘的文字一瞬间让松村有些大脑空白。
——北斗、曾经和树交往过吗？
边上那个变成了黑色的已读标识让他前所未有地慌张起来。